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

程門今已矣立雪再生來 黃大炯

〈黃大炯學長在 毓老師百日紀念會 講稿〉




曠世英靈夢覺山河嘆驚濤往事故國蒼茫三千里
狂瀾力挽清操厲冰峻偉從此留清史

上壽醇儒道昭日月述先聖絕學師恩浩瀚六十年
木鐸天縱高風仰止斯文庶幾肇中華


各位先進、各位同學,我是毓老師早期的學生,老友要我說話,實在很心虛,個人不但辜負了老師,也愧對朋友。今天,為了老師,只能滿懷懺悔,來分享一點點對老師的懷念、個人感慨;樹欲靜而風不止,生欲學而師不待,再多的懷念,也比不上陪老師說說話。在此,要特別感謝很多位隨侍在側,為老師辦事的同學。
大約在民國四十七年,我認識了一位小貴人 – 謝君(謝深仁),當時我唸高中,他唸初中。他是我人文啟蒙的小老師,年紀雖小,已有聖賢氣象,感謝他的帶領,才拜見了毓老師。
我是在新生南路一間畫室拜見了老師。畫室主人向老師請教國畫,毓老師就在畫室外的走道上講《論語》,學生只有謝君、我和一位滿州婦人,老師輕鬆講課,學生揮汗如雨。
有一次,畫師畫了老師的背影,請老師題詞。詞曰:「殘翁無顏面蒼天,留取身影俟史評。」----可見老師當時人未老,心已殘,胸中載滿着亡國的自責,自問要如何見先祖於地下?而他本人,又要以什麼身影進入歷史?一般人的身影,通常是越老越模糊,毓老師的身影,卻是越老越漂亮。今天,我就從這個角度,來看老師。
老師當時看起來一點也不老,人很瘦,但是精神極好,聲如龍吟,看起來就是一位龍行虎步的塞外豪傑,胸中有一股奇氣。日後我看八大山人的畫,連鳥兒也有一肚子氣,我想,這不就是老師的心情嗎?八大是明朝遺老,處境與老師類似。這就是我對老師最早期的印象。
後來我唸大學,毓師隱居在南港洲尾(今內湖週美)一處農家,學生看老師,除了搭公車之外,還要乘小船過河,然後蜿蜒走到一座四合院式的民房,那一段時間,老師常和幾位佛教界的大老,如慈航、印順、道安等多位大法師作方外之遊。這一段時間,依個人的印象,老師的身影是一首唐詩如下: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苙翁,獨釣寒江雪。」
這首詩,描寫一位高人,走過人生的千山萬水,之後,來到一處鳥飛不到,人跡罕至的地方,此處雨雪紛飛,高處不勝寒,這個怪人,却獨自乘一葉扁舟,在寒江垂釣。
世界有這樣的怪人嗎?這就是我們毓老師的身影,這首詩的作者柳宗元,是唐代比較有思想的一代文豪。毓老師當時隱居在小橋流水之間,獨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記得當時,我唸大一,個性十分魯莽。有一天,我對老師大聲喊道:「老師,出身帝王家不稀奇…」; 我的話沒講完,老師就說:「嚇,你了解老師!」
有一年春天,老師在門口寫了對聯,我只記得橫批是「相天下士」。老師在此悠然吐露了關心世運,關愛人才的心聲。我介紹了幾位同學成為老師的學生,也推薦了幾位名士狂人請老師品鑒,沒想到這些名士,竟被評為大小騙子。從此,我才明白什麼是嚴謹篤實。
在洲尾,老師經常在河堤上及橋上散步,有時,眉宇之間有一份沈重,孤臣孽子無力回天,其操心也危,慮患也深,往事如夢,故國蒼茫,天降大任,苦其心志,千錘百鍊,剛健不息。就這樣,更堅定了老師傳儒門經典,述往聖絕學,終身致力於振興華夏文明的志業。
又隔了一段時間,老師搬到羅斯福路,每天清晨除了打坐、練功、打掃庭院、散步之外,有時也會禱告,我問;「為什麼?」老師說:「你沒讀過嗎?丘之禱久矣。」
這時,老師戒了煙,整個人更顯得貌豐神駿,在書桌上,放一小張自己畫的努爾哈赤威猛的畫像,藉此遙想先祖開國的雄烈,及建國的輝煌,再擺上一小幅光緒帝的遺像,不勝今昔之比。另外畫了一小張康有為太老師的講經圖,藉以懷念師恩。跟同學說話,有時手裏抱一隻小動物,心中常留一點春意。
又隔了一段時間,老師搬到溫州街,開了一序列的課程,這時,學生已經是座無虛席,老師教學,以身教見証言教,用生命閃耀出經典的光芒。老師認為誠於中,必形於外,看人,先看氣色。我個人在身心不調,氣色不佳時,就不敢見老師。老師經常說:「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這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証,他經常告誡:「嗜欲深者天機淺。」唯有擺脫嗜欲的糾纏,才能成為仁者,然後才有可能達到「智周萬物,道濟天下」的境界。言念及此,不禁汗顏。
所謂「居移氣,養移體」,有些敏銳的青年,看到毓師的絕代風華和人格魅力,通常會在第一眼就愛上他老人家。這種魅力,只有在歷史上特別重視皇室教育的清代宮廷才看得到,老師講課,沒有學術舖陳,卻常有警句如獅子吼,如當頭棒,發人深省。這一段時期老師的身影,儼然是一代宗師,但是,由我看來,骨子裡還是難掩帝王氣象。
之後,我因俗事纏身,一去多年,暫時睽違,竟成永別,再回頭,已是月冷燈殘,只能在頌經聲中瞻仰遺照裏的白髯翁。昔日的霸氣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片慈祥愷悌。從同學的記述中,細看老師晚年的行儀,真是夕陽無限好,夕陽無限美。百鍊鋼已化為繞指柔,曠世英雄已化為絕代哲人。
各位先進,各位同學,我們的毓老師,究竟是何等人物?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依不賢之我來看,他是一位兼具英雄魂魄和深厚的文化教養,文武雙全,但生不逢時的英雄豪傑。在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特別令人回味。
他是一位孤臣孽子,貴胄王孫,寒天飲冰,清操厲雪,人品冰清玉潔,人格光明峻偉的奇男子。
他是一位飽讀詩書,經天緯地,滿腹經綸,天縱木鐸,承先啟後,繼往開來,動心忍性,終日乾乾的稀有的醇儒,生命力強悍,活過一百歲,奉獻給學生超過一甲子。
我們的老師,從英雄格局,轉化為聖賢格局,在時間的長河中,是一位轉型成功,破記錄,寫歷史的老師,為了振興華夏文明,用盡生命最後一絲的能量。
請容我唸一遍遲來的輓聯:
「曠世英靈,夢覺山河,嘆驚濤往事,故國蒼茫三千里,
狂瀾力挽,清操厲冰,峻偉從此留青史,
上壽醇儒,道昭日月,述先聖絕學,師恩浩瀚六十年,
木鐸天縱,高風仰止,斯文庶幾肇中華。」

最後,我要借用古人的一句話作為結語:
「程門今已矣,立雪再生來。」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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