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

其猶龍邪?――悼毓老師 林義正

今年三月二十日清晨毓老師走了,以一百零六歲高齡安然遽化,這些日子來讓我泛起數不盡的哀思,往事歷歷在目。

回顧自己也即將自台大退休,而這個的年紀正是毓老師開始民間講學之始,自此不斷四十餘年,光憑這一點,就讓人敬仰不已。老師是如何辦到的?直覺上老師有一股傳道的熱誠,對後學有高度的期望,凡來受教的學生,很難不油然興起「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念頭。

記得老師於一九六七年十月應中國文化學院張董事長其昀先生之聘到哲學系授課,初次上課,看到老師身著短衫,左臂墨絰端坐,精神抖擻著開講《論語》:「子曰學而時習之」,破題就提撕「時」字是孔子的精華,花了不少時間,這章我高中時曾讀過,但從來就沒有感受到如此神奇與震撼!不久,老師也當上一年的哲學系主任,這時整個系不論大一到大四的同學,只要老師開什麼課都可聚集一堂聽講,同學們受到鼓勵,學習氣氛空前熱烈,彼此情感毫無隔閡。時值第二屆學長畢業,老師都贈送親題墨寶「時乘六龍以御天,乃利貞」,真讓我羡慕不已。在大三、大四時修過老師所開的「陸王哲學」、「學庸研究」、「易經研究」的課,受到啟發,三年後有幸考上台大哲研所,再度到四維路成功新村中的黌舍聽課,哲研所畢業後,面臨到救國團服務或在大學當助教的去路來請教老師,老師說:「你是老實人,不宜到政界,更何況救國團是民間團體!」就這麼一句話,指引了我近四十年的教研之路。自知非從政之才,稟承師訓,戮力為學,先後完成《孔子學說探微》、《孔學鈎沈》、《春秋公羊傳倫理思維與特質》、《周易春秋的詮釋原理與應用》,若說有何學術上的些微貢獻也該歸功老師昔日親授「以經解經,慮深通敏」的治學方法。

記得老師在文化學院授課之時提到要撰《八經貫微》,後來說有意要編一部《今文經學集成》,同時附上一長篇敘說一生的經歷,因為他本身就是一部現代史。我最關心老師所要寫的書寫了沒有,早年拜謁老師也常提起這件事,後來老師上課都有錄音,由學生整理,自己再進行修改,應該存有不少稿件,可是有一回老師跟我談起,他用一把火把它給燒了,我深為老師不留下著作感到不解。

老師的經說是採取今文經學的路數,非常佩服熊十力先生,早年就以《讀經示要》當教材,連後來在天德黌舍講座背後就懸掛著熊先生的浮雕像。講《四書》的時候偶而也會提到《公羊春秋》「張三世」、「大一統」、「大居正」的微言大義;講《易經》的時候常提到「唯變所適」,歸結都在「經世致用」,反對風花雪月的不急之務。這些在早年是聽不懂的,沒有後來深入其中,那能心知其意。老師的一生就是一部歷盡滄桑的現代史,老師所講的內容幾乎交織著前清皇族的家學、立身與行事,對時勢的評論,對臺灣人的掛懷,在在顯示所傳授的是帝王之學!老師七十一歲時自稱「仁匃遯者」,為恭祝太師母九十晉一千秋,遵母命「刊經籍、廣聖學、興治藝」,印慈恩本《易經來註圖解》(天德黌舍點校本)作為講學用書,終身服膺「道」學,是不世出的隱儒,其精神可用孔子贊老子辭:「其猶龍邪?」來形容亦不為過。

如今老師已經走了,親自聆聽受教的機會已經不再了,凡受教過的學生能否將老師的學思傳下去,完成老師未竟之志?孔子之逝也有《論語》,程朱之講也有《語錄》,毓師之學能無語錄可乎?學生膽敢遍尋上課筆記,編語錄,述老師早年講學精語,不求其全,但望有後續者。
林義正拜撰於二O一一年四月九日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