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

餘暉天際驚燦爛 黃德華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中,「合久必分」這句話,就像物理定律一般,簡潔而無情地驅動著天下大勢。隨著王朝的更迭,不可抗拒的時代巨輪,碾碎了無數前朝王公貴族的京華春夢,烙著風霜的前朝遺老,一批批地走出了高牆深院中的雕樑畫棟,散落到平常百姓之間。沉浮數十年之後,便不可避免地,被歷史的潮水沖刷地無影無蹤。

百年前的民國革命,亦復如是。但是,在特殊的時空背景下,滿族遺老更展現出多彩多姿的風貌。在「滿街盡唱新朝好」的氛圍下,有的人不甘寂寞,回首擁抱新朝,重拾粉墨;有的人矜持自潔,毅然走入平凡,歸隱民間。後者又可細分成幾類;一類人依舊割捨不斷昔日的風華,哀怨地以「白髮宮女」自居,猶然述說著「開元天寶遺事」;另有一類人憑藉著當年耳濡目染的「玩意兒」,別開生面地在藝文界另闢蹊徑。但是,絕少有人能夠在亡國之後,以宣揚儒學正統為宗旨,以私塾講學的方式,弦歌不斷地延續了半個世紀,直到百歲之齡。更不可思議的是,在講學之中以古諷今、直批時政。不但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冒犯了「藍朝」要員,以致講堂中不斷有「關愛的眼神」,外出時還有「隱形的扈從」在綠色激情的洪潮中,也激怒過「綠朝」人士,竟然在門扉上澆灑穢物洩恨。藍綠陣營二度輪替後,居然有特殊人士憤憤不平,來電譏諷年已過百的老者:「現在可遂了你的意了!」具有這樣特質與遭遇的遺老,雖然不能說後無來者,絕對可說是前無古人。

這位老先生,因為身份特殊,加上少年老成,從年輕時,就被人以「毓老」相稱。六歲的時候,因為民國建立,初遭亡國之痛;十一歲時,因為失敗的復辟,再嚐亡國之苦;三十九歲時,抗日戰爭勝利,滿州國落幕,經歷了第三次亡國。親身遭遇的動蕩,不亞於李後主所悲慟的「倉皇辭廟」而旋興的復國激昂,與旋滅的亡國悲痛,格外地加深了衝擊的力道。家國之痛,恐怕只有「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差可形容。六十多年前,經當局安排,孓然一身的來到台灣。最初,在僻處後山的台東,開辦原住民學校。不久,便因政治考量,遷居於台北近郊。民國四十七年開始,教導學習漢學的外國留學生,研讀各類中國典籍;六十年代開始,開班教授本地學生,系統化的由四書入門,漸次及於五經及相關的儒家典籍,間或以兵、法、道三家的先秦著作為點綴。將一生的領悟與經驗,化在時而逼人窒息,時而令人慚惶無地,時而讓人若有所悟,時而使人捂口而笑的鏗鏘話語之中。

講堂起初以「天德黌舍」為名,後來改稱「奉元書院」在這半個世紀的講學中,粗略的估計,受業的外國學人總數,多達數百人。僅在美國一地,卓爾成家,執教於一流學府,成為舉足輕重的漢學家,已有數十人。而在台灣本地,親聞謦咳的學生,應有近萬之眾。不僅文史界中有享譽的學者,政商圈中也不乏佼佼者,甚至在毫無關係的理工醫學界中,也有學而有成之士。而大多數弟子,則散佈於各行各業,奉守著師門教誨,兢兢業業,各盡其責。以私人講學而論,作育中外弟子如此之眾,在近代史中,大概是絕無僅有。若有人疑惑「夫子之門何其雜也?」最好的答覆,大概就是「有教無類」與「人人皆可為聖賢」的信仰與期許吧!

毓老師上課,中外學生是分開教授。本地生都以大班的形式在晚上聽講,學生多半是一群來自大專院校,正處於青澀歲月,在半懵懂中徬徨未來的青春少年。老師醍醐灌頂般的教誨,使得同學們不但對傳統文化有迥異時俗的理解,更對為人處世產生深刻的啟發作用。上課時的點點滴滴,偶有學生在報刊、網站中追記報導。昔日的講學風采,從那些文章中,依稀可見。但是,外國學生的情形,則鮮為一般人所了解。從一些外文資料,可以稍微接觸到這塊失落的視野,略窺老師一以貫之的精神。首先,這些外國學生多為來自各精英學府的博士研究生,少數則是頭角初露的年輕學者,他們多半已經立志於漢學研究。因為各人偏好的研究主題各有不同,所以因材施教,在日間個別講授。對於這群外國學生,老師採取更嚴格的篩選,更細密的教導。他們的漢學生涯,也從此建立起紮實的基礎。對於老師,他們私下均以「Prince」稱呼。敬仰的程度,比起本地生來,毫無遜色。

這一批飄洋過海,來台學習的洋學生,最初是透過當時的中研院院長胡適先生的推薦,隨後便由口耳相傳,互相引介。老師對這批學生,並非來者不拒。有位重量級的美國漢學家回憶當初會見老師時,心浮氣躁的以為只是挑選一般的中文家教,沒想到會晤一開始,就覺得處於馬戛爾尼朝覲乾隆的場景之中。結束時,更沮喪的發覺,老師嫌他中文口語能力太差,要他找人學習數月以後,再來應試!有些學生則在面試一輪,即慘遭拒絕。更有一些學生,雖然心嚮往之,卻擔心無法承擔嚴格的課業要求,終究裹足不前。這批正式從學的學生,有人鑽研儒家傳統典籍,也有人專攻當代新儒家泰斗,諸如熊十力、梁漱溟等先生的著作。除了儒家思想,也有人偏好佛經,或是唐代的中韓關係,清末的地下結社等歷史資料,甚至於中醫理論,以及與古代化學相關的鍊丹術。這些研究成果,由英年早逝的美國漢學大師魏斐德(Frederick Wakeman, Jr.)籌劃,集結成一部稱為《無隱錄》(Nothing Concealed)的英文專書,作為慶祝老師壽誕的驚喜。「無隱」的典故,出自於《論語.述而篇》中孔子的一段話:「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欽慕之情,呼之欲出,實在令人感動!

至於有些短期受教的學生,則謙稱自己未受正式薰陶,不夠資格名列門牆,只敢以「黌舍之友」相稱。學生結業之後,依例都有推薦函一封。網站中還可看到一位三十多年前結業的漢學家,在相簿中貼有老師當時的玉照和推薦函。信函內容如下:「查美國學生某,於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從余學四子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及五經(詩、書、禮、易、公羊春秋),並春秋繁露,兼讀古注。遵中國治學方法,不雜意說。該生領悟力強,頗體經旨;初解大義,略窺微言。循途精進,定有厚望。乃可造之材,來日必為中西文化之良介,耑為推介。」近百年來,在一切以西方學術為唯一準則,對自我文化極盡懷疑甚至醜化的大環境下,這封信函實在有如空谷鐘聲,預期著中國文化的再度興起!問題是:中國人願意接下自己的傳承嗎?懂得自己的文化嗎?

老師的講學,以儒家為宗旨。但是,不同於經院派的專重學理考據,而強調國計民生,以經世濟民為主。這個角度,或許部分反映了人生的經歷:老師的前半生,是在國破家危,極端憂患中度過,曾經參與的決策,也有特殊的高度。所以,詮釋經典時,會從解決實務處著眼,而不是不食煙火、空談心性玄理的書生議論。乍聽之下,有時會使得對人生滿懷彩色憧憬、涉世未深的年輕學子為之愕然。另一方面,老師秉承公羊春秋的學派,以「內聖外王」為最高宗旨。重視修鍊自我的內心,成為聖人般的精粹;處理外務時,又要圓融到眾人信服的王者風範。所以,不但重視道德修養,同時鍛鍊處世的氣魄和方法。後者,有人稱之為帝王之術,扭曲之後,就容易被誤解為陰謀手段。其實,它和今日強調的「領導統御」有相似之處,見仁見智,存乎一心,不值得深辯。總之,老師心目中的儒者,是「出將入相」型的治國之材,而不是成天搖頭晃腦,沉溺於吟詠、考據之間的制式學者。老師偶爾在課堂中,望著我們,喟然而嘆:「我是無心栽柳柳成蔭!」從這個角度切入,就容易了解所嘆為何。

公羊學派又有只重口傳,不事著述的傳統。主要原因之一,是其所傳的論述,一方面被馴化的傳統學派視為「非常異議可怪之論」的異端思想;另一方面,因其所標榜「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激烈言行,衝擊著不合正義、公理的權貴階級,夙來被當權者所排斥。所以,公羊學派只能靠師說口傳,不絕如縷的流傳至今。也只有在世局巨變的清末,才能再次復甦。遺憾的是,因為這層緣故,老師的理念,一直沒有系統化的整理成書。在民主時代的今日,如果有有心人,能從課堂筆記中整理扒梳,刊印流傳,應當能夠承先啟後,俾益後學。

圍繞著老師的生活,有許多傳奇,老師一向不予回應說明。一般而言,學生們也不敢多問。若不是在不經意中透露出來,實在不易理解個中因由。其中,最常為人驚嘆的,就是老師六十年來的獨身生活。有人提到老師曾經自我揶揄:「六十年一個人過,不是我守分,是沒碰過天上掉下來的寶。」其實,老師和師母之間伉儷情深,互知互敬。老師曾說過:「我這一輩子,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們太師母,未能盡孝;一個就是你們師母。」又提到:「我們滿族女性個性剛烈,是絕不會再嫁的!她不再嫁,我能再娶嗎?」今年初一拜年時,對著滿堂的學生,老人家對兩性關係,再度發出叮嚀:「不只是女方要守節,男方也要守節!」老師堅毅不拔、始終如一的精神,從這裡可以略見端倪。

在綿延數千年的中國歷史中,老師的一生,是一個少有的傳奇。生在即將覆滅的皇族家庭,必須為復國而經營擘畫。老師的前半生,可說是在命運的捉弄下,為一家一姓的榮辱,奔走勞碌。但是,作為前朝的藎臣,就無可避免的背負著新朝的譴責。然而,老師的後半生,跳脫出朝代的輪迴,種姓的桎梏,站在文化歷史的高度,為炎黃子孫找尋安身立命的泉源。一個人的生命,可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挑戰,展現出如此巨大的轉折,瞠目結舌,實在不足以形容其戲劇性及震撼力。古人常說,司馬遷喜好奇人軼事,所以《史記》中多記嶔崎磊落之士。這些豪傑可歌可泣的故事,足以成為後世頑廉懦立的典範。不知今日的太史公安在?能否以如椽之筆,寫下我們有幸見證的一段動人的篇章!

當然,身為毓門子弟,更須擔負起繼承黌舍、書院精神的責任,為文化、民族的承先啟後更盡一分心力。猶記將近四十年前的黌舍時代,有一陣子,老師對創立「慶應義塾」,進而影響「明治維新」甚鉅的福澤諭吉,頗為讚賞,並勉勵同學以義塾為榜樣,為開創新時代而努力。近年來,海外陸續興建「孔子學院」,雖然格局仍然有限,無疑是驚蟄的春雷,象徵著新時代的降臨。老師對此欣慰不已,認為是孔學復興的前兆,並且構思建立獨立的北方書院,開闢一個專事培育文化的園地。半年前,多位清大主管來訪,邀請老師親蒞清華國學院,延續書院的講學傳統。老師的態度,從當時溢於言表的激動,可略窺一二。以逾百歲之齡、燈枯油盡之軀,依然念茲在茲,奮不顧身的願為振興文化盡最後一滴心血,思之可無浩歎?可無振奮?如今哲人已萎,空留典型,供人嗟歎憑弔。追念之餘,謹以拙詩一首,聊表景仰之心。

心繫炎黃百世安,俯首探究聖王端,
濟濟一堂教中外,殷殷半生誨不倦;
啟迪愚蒙窺堂奧,激勵後生立宏願,
弦歌人間歎悠揚,餘暉天際驚燦爛。
(編輯:李協展 校對:林書任)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