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1日 星期三

天空好亮好亮


──汝平好走── 林明進

薄命長辭知友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敢為汝剖。
木壞山頹杏壇冷,問蒼天,何如人間老?言不盡,聽任淚拋!

從九二一您離開人間開始,您的家人、謝老師和我就忙成一團,從移靈、入斂到火化,一切都井然有序,在您面前我們不敢造次,凡事不敢馬虎,就像您在身邊一樣。現在墓園已選定臺北縣五股鄉觀音山福園,大家心裡都踏實了許多。福園面向八里的臺北港,東北角肉眼可以看到淡水漁人碼頭,往天邊看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太平洋了。十月一日與滌平去福園簽約,晴空萬里,海風習習,秋氣送爽;山環水抱,清幽靜謐,交通也很便利,我們想您一定會喜歡的。墓園的設計簡單古樸,墓碑上書「恆敏」兩個大字,是您父親生前的最愛,右下「魯西青城劉園」,交代了您的祖籍,這八個大字已敦請名書法家為您豪邁的揮毫。左右兩側會種兩排扁柏,這是謝老師的建議。黑亮亮、鞏固固的大理石,將是安奉您靈骨的大厝,十月十三日下午吉時,您將會長眠於此,安排十分周整,您真的可以放心了。

您生前曾經笑謔的要我活長一點,好幫您寫訃聞、寫事略,沒想到一語成讖,去年二月幫尊翁寫了行狀,哪知兩年不到,竟然要老淚縱橫寫您的生平行誼,真是感慨萬千!現在諸事已經大致就緒,剩下的是您告別親朋好友的儀式,選在第二殯儀館最大的的景仰廳為您辭別,這是您在人間的最後一件差事,大夥兒決定讓您美美的離開。您的突然辭世,在吳校長與教師會黃春木會長的整體規劃下,整個建中都動員了起來。數學科李宗熹主席與趙湘娥、杜梅生等人統籌,大家爭先恐後,負責校內組織連繫、花卉登記、交通車安排、籌備紀念文集等等,九二八當天校長也帶領全校師生為您默哀。天上有知,您應該知道,失去了您,對建中來說,是多麼大的震撼與憂戚了。

人不能永遠活著,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有一個終點,只是我們從來沒有準備它真的會來到,我們的潛意識裡頭,總以為自己一直都會活下去,從未認真思索「我會走」這個事實。生命何等無常,每一秒的未來,都是短暫的期待,可是期待卻總也在瞬間變成永恆的過去。我們能回憶過去,卻無法預知未來,更不知終場是什麼?很諷刺的是,生命既是一種期盼,它卻也是一種恐懼。您活蹦亂跳的走進骨髓移植病房,您不是走進黑暗,您是想走出光明!主治醫生說沒有一個有血液病的人,像您這麼勇敢的。沒打過一根針,沒發作過一次病,沒做過一次化療,能夠未雨綢繆,能夠防範未然,就這樣坦然的迎接挑戰。這種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帶水的個性,完全像您。也許世事練達的您,深知逃避不一定躲得過,所以您昂然無畏的走進去。您的膽氣,真的令人佩服;可是您樂觀積極的面對,卻讓您坐困病海而無以泊岸。您的命運,真的令人扼腕。兩個多月,我們說了千百次,要您勇敢,要您努力,我們在外頭等您。八十一天來,您吃進了千萬苦,病毒吞噬您,排斥磨折您,現在就讓您在天上等我們了。您已經盡了力,但是勇敢並沒有成全您對生命的熱烈盼望,上天無情地選擇讓我們永恆的惦記您。汝平!對我們來說,我們一直沒有失去您,我們只是多了一個永恆懷念的知友!每次探您的病,我們只是跟您暫時分別,明天一定再來;現在您卻跟我們永遠告別,來生能否再續?人生百年,再長都是短的,是可以數得盡的。但是,終究您是走得太年輕了,也的確走得有點倉卒。看那麼多人愛您,想想絢爛還是歸於您的,我們深信一個強韌而永恆的情感,即使只有停留在周遭人的記憶中,其實也能化片刻為永恆。嚴格說來,選擇面對並沒有錯,只是您碰到最糟糕的情況。這次不是您的錯,帳不該算在您的頭上,我們只有疼您,一點也不怪您。既然不得不走,那就瀟灑的走吧。擺一個您最拿手的姿勢,像個山東大妞的模樣!

這些日子以來,忙著您的後事,哀戚都暫時擱在一旁。您入院以來,阿娥、謝老師跟我,每天在醫院碰頭,竟然連閒聊的能力都沒有了,大家無神的等待探視,然後無助的離開醫院,深怕任何的一句話都會讓彼此決堤。酷暑的天氣,醫院外熱氣逼人,醫院內冷意窒人,尤其是進入呼吸加護病房以後,所有愛您的人,心全慌了。八月十四日我人在嘉義市,與副市長李錫津先生合作,為漢光教育基金會辦大型的作文巡迴講座,當晚謝老師來電,驚慌地說您已插管轉入加護病房,我當面告知您熟識的老校長,他不勝歔欷;同時電知建中吳校長,校長隨即趕到。我忍痛完成第二天早上的演講,這時候才特別憂心起您骨髓移植可怕的危險性。轉入燙傷加護病房,主治醫生是為了您皮膚相當於三級燙傷的反排斥而安排的。起初情況漸入佳境,八月底,我三次銜命進入燙傷病房和您閒聊,就發現您已經不對勁了,外頭的人為您打氣加油,您卻跟我交代後事,當我告訴您跟大家揮揮手時,您無力的舉起手,從容的配合演出,我心知不祥,可是您勇敢如初。曹淇峰老師為您唱一首祝福的歌,是八月十四日進入加護病房以來,您唯一的微笑。九月一日,吳校長、常主任來看您,您寫的字已經歪歪扭扭,堅毅的您在舉不起手致意的時候,還這麼堅強的寫著:「我一定康復回家。」來安慰關心您的人。九月二日我最後一次進入燙傷病房,您說:「今天比較好。」您老弟也得到同樣的訊息,好不容易大家都露出難得的笑容。不意第二天中午,您就又緊急插管,推入呼吸加護病房了,得到的第一線醫訊竟然是家屬要有心裡準備,真個是晴天霹靂。從此,每一天每一刻,親朋好友都無所適從,醫生管道能拜託的都拜託了,神祇世界能祈福的都祈福了。建中每年培養這麼多的臺大醫科生,卻沒有人能在這關鍵時刻,帶給您一線生機,這從何說起呢?

從九月三日到九月四日早上,您一直沒有醒來,中午一點多,醫生做最壞的判斷,您的家人一時也手足無措。可是不到一個小時,您竟然又慢慢甦醒,只是生命力更微弱了。當天晚上,我跟謝老師站在您身旁兩側,您尚能握著我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最後您用手掌拍了我三下,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您的四肢能夠自然伸縮擺動了。這緩緩的三下代表著什麼呢?算了吧嗎?三聲無奈嗎?不該來嗎?我不甘嗎?我很苦嗎?活不成嗎?還是謝謝您呢?我真的猜不準,請托個夢告訴我們,我們真的很想知道。 到了九月中旬,醫生召集家屬,告知您的病情很不樂觀,治癒的機會十分渺小。家人堅決搶救,絕不放棄機會。主治醫師決定以昂貴的自費特效藥介入醫療,這是惟一的希望!由於病毒與反排斥的治療不相容,相對地,轉機也會是危機,最怕病毒沒治好,反而讓反排斥更形惡化。這些在病榻上我都一一跟您報告了,您知道您在搏命,您的處境您瞭若指掌。幾天後,藥石無功,就如您經常掛在嘴邊的怨懟之言:「我的運氣始終不好!」這一回,上蒼的確並沒有站在您這邊,醫生宣布醫療失敗,原本即將復原的全身性皮膚反排斥現象,全面復發,您的危機到了最高點。因為藥物傷腎,接下來最難抉擇的是要不要讓您洗腎,多延長幾天在人間的日子。最後,最愛您的家人決定放棄,選擇讓您自然離開人世。醫生告知醫療小組的決定:「這是她的最後一劑強心針,點滴打完就不打了。」這一劑,最好的情況可以維持三十個小時,過程出現任何變化都會影響病人的生命。我與謝老師決定每次探視您,都要告訴您生命沙漏的刻度,此時,您準備好了沒有?我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們亂成一團是真的。生命的沙漏沒有停止流過,沒有人知道何時會流盡?我要您明明白白的知道,您什麼時候走到人生的盡頭!這種告別人間的方式,也許有點悲壯。但是,人生既然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那什麼時候走,我嘗試讓您記得。醫生說您的意識還清楚,要我們盡量跟您說話,除了請您一路好走之外,我就這樣斷斷續續的為您倒數計時。您的眼珠子隔著眼皮一直都有反應,您很勇敢,您應該聽得清清楚楚。

令堂就在您的病榻前,面求醫生能讓您撐過九二一,醫生說不太可能。九二一來,九二一走,竟然是您所能盡的最後一次孝道,辛苦您了,汝平!九二○深夜廿三時一過,確信您的意志可以撐足強心針的最後一滴。我清楚的提醒您,馬上就是您的生日了,這是您在人間的最後一夜,如果您還能回想,就想一想您最快樂的事吧!我與謝老師先行離開,決定凌晨三點再來送您,阿娥感慨萬千,捨不得離去,一直到凌晨一時才走。凌晨兩點多,夢汝來訣,您拔下所有的管子,說:「我都好了!」我隨即驚醒。我們夫妻倆直奔臺大醫院,到了加護病房門口,您大哥正要撥電話給我,時間是凌晨三時十五分。心跳、血壓記錄器,標明的數字已經往下掉到危險指數,看著呼吸吐氣過濾器,以及環顧四周原本掛著一、二十支的靜脈點滴控制器上,撤的撤、空的空,強心針已經見底。圍繞在您身旁的,除了您最愛也最愛您的家人外,還有陳聞思老師。梵唱三疊,佛音不斷。病床四周都是飲泣聲,您四十公斤不到的老母親也直挺挺的哭到最後一刻,我一句一句從容的跟您這位大妹子訣別,連說了三十幾分鐘,一直到您嚥下最後一口氣。

那一個晚上,天很空,很藍,很亮!我把一路上見到的夜空,統統描述給您聽,並且相信:您這樣的好人,蒼穹白雲會一夜開出您的天涯路,月娘星子會一夜照亮您的天堂門。您一定走得很穩當。 「三點五十三分。」,醫生宣布您在人間的最後一刻。您很聽話,勇敢的放下了一切,帶著人間的愛起程了。您走的時候,天空真的好亮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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